如果回到殷商時期的黃河流域,您會發現,黃河中下游河道縱橫,低窪地區森林沼澤密布。人們飼養的牛,不是黃牛,而是一種已滅絕的上古水牛。這種水牛的體型較現今的家水牛小,頸部粗短,兩角作三稜形,向後彎的曲率較大(呈ㄩ形),額部凹陷,和家水牛很容易區分。
我是怎麼知道殷商時期的畜牛是一種水牛的?說來可真話長。1997 年歲次丁丑,我在《科學月刊》二月號發表應時文章〈野牛滄桑〉,附帶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:商、西周的牛形器物,無不取象於水牛屬,沒有一件例外!中文習稱的「牛」,主要指牛屬(Bos)和水牛屬(Bubalus)。前者的角較圓,無橫紋;後者的角較寬,有橫紋。單單從角型,就可以輕易區分。
我意識到,這一附帶發現,在生物史和農業史上具有重大意義。寫作〈野牛滄桑〉時輾轉獲悉,殷墟曾出土大量哺乳動物遺存,前輩學者德日進、楊鍾健和楊鍾健、劉東生曾加以研究,撰成兩篇關鍵性論文。我又輾轉獲悉,殷墟遺存中有一種已滅絕的水牛——聖水牛。古人「鑄鼎象物」,商、西周的牛形器物是否取象這種上古水牛?
楊鍾健、劉東生的〈安陽殷墟哺乳動物群補遺〉(1949)在台大圖書館找到了;德日進、楊鍾健的〈安陽殷墟之哺乳動物群〉(1936),直到 1997 年夏才從北京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的汪子春先生處得到一份複印本。
看完這篇經典論文,不禁拍案歡呼。根據德、楊二氏論文,殷墟哺乳動物遺存的水牛屬只有一種,即 Bubalus mephistopheles,德、楊將之譯為「聖水牛」。殷墟出土的哺乳動物遺存,可以反映殷商時期安陽一帶家畜及野生動物的種類和數量。既然遺存中水牛屬只有聖水牛一種,那麼牛形器物取象這種已滅絕的水牛,豈不是理所當然的事。
殷墟哺乳類遺存中出土的聖水牛甚多,有不少頭骨保存完整。對照商、西周牛形器物,兩者一一吻合。這是古文物記錄古生物形態的特殊案例,極其稀有罕見。歷來古生物學家未注意到商、西周的牛形器物,而考古學家未注意到古生物學家的研究成果,筆者有幸將兩者連在一起。
我將上述觀察致函生物史家汪子春先生,請他查詢一下,這個問題可曾有人探討?他查閱文獻、徵詢專家,結論是:「國內確定沒人做過。」於是就在 1997 年——寫作〈野牛滄桑〉那年秋天,放膽寫成兩篇論文〈聖水牛形態管窺〉和〈殷商畜牛考〉,成為筆者科學史探索的重要作品。
1998 年又寫成〈甲骨文牛字解〉,判定甲骨文的「牛」字,專指聖水牛。換言之,在殷商時代,「牛」字為一專稱,而非泛稱。寫作此文時我才獲悉,早在一九八四年,法國漢學家雷煥章神父(1922-2010)已發表一篇重要論文〈兕試釋〉,解釋甲骨文「兕」字,指得是野生的聖水牛,而「牛」字為畜養的聖水牛。自民初以來,解釋甲骨文「兕」字的學者不在少數,包括董作賓、唐蘭等大家,但沒有一篇較雷神父的大作更能讓人信服。
2006年 12 月 4 日,我和楊龢之到耕莘文教院造訪雷神父,呈上三篇有關聖水牛的論文,雷神父出示他的幾本甲骨文大作,當真可以用博大精深來形容。雷神父謙謙君子,一再說他半路出家,歡迎我們和他討論學問。我們哪有資格和他討論學問啊!
引介我們晉見的同事蕭淑美說,她曾問過雷神父,他是用法文思考還是用中文思考?雷神父說,大概只有做夢時才用法文思考吧。雷神父 2010 年 9 月 24 日回歸天家,葬於彰化靜山墓園。
(作於 2016 年 2 月 11 日,前半部根據〈中國畜牛的演變〉等文敷衍而成,〈中國畜牛的演變〉原刊《科學月刊》 2009 年 2 月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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